“……”

迷迷糊糊从昏睡中醒来，朴载赫只觉头痛欲裂，四肢无法伸展，眼前一片漆黑。他试图从铺着毯子的石床上起身，下肢却麻痹僵硬，显然沉睡了很长时间。

他记得自己睡过去之前因为嘴馋而偷喝了不少覆盆子酒——和精灵在一起待的时间长了，他很久没有为填饱肚子而大开杀戒，甚至都很久不再闻血腥气。他喜欢那种甜甜的味道，足以抚慰肉食动物长时间空虚的胃。

一束光线斜斜地射进来，他终于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巨大洞窟内。洞内布置精美，设施齐全，内壁上挂着不少以羽毛制成的饰物。正中央是一座精美复杂的石雕塔，雕身刻着鸟头人身的图画，仿佛是某种动物图腾。

 

“哟，你醒了？”

名为李民皓的矮个子少年举着手里的提灯走了过来，穿着棉质短袍子和小皮靴，发间和耳垂上都挂着叮叮当当的金饰。他双眼微微眯起，神色却颇为倨傲，流露出不耐烦的眼神。他对和精灵半年后再见面而高兴，却莫名其妙被托付了一个“大麻烦”。心中起先有些不乐意，后来还是看在精灵帮助他疗愈同伴的份上，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在这里？”

“这是我家。”

“……”朴载赫瞠目结舌。

“你在边境线上的岩雀领地。”

“边、边境线上？”

“算你运气好，朴载赫。”李民皓两手交叠在身前，摆出警惕的姿势，口气比先前柔和了些，依然是不情不愿的神色。“听着，是你家那位伟大无私的精灵大人拜托我把你带来的。什么时候他认为安全了，我就会把你带回去。”

“……”

朴载赫的大脑显然还没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刚想开口反驳，又确认了对方没有恶意，便暂时按捺下心中的疑问。

“为什么？他认为安全是什么意思？他遇到危机了吗？”

“有危险的不是他，而是你啊笨蛋。”

李民皓在空地上走来走去，把玩着一颗棕褐色的小石子，在两只手之间倒来倒去。他开始毫不客气地教训朴载赫。曹容仁将他保护得太好太严密，以至于这个半兽人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头一次被陌生人以恶劣的口气教训，朴载赫险些噎住，一瞬间对昔日那些被自己恶语相加的兽人有了同感。

 “……还真是什么事都不告诉我啊。”

干燥暖意袭来，朴载赫心里烦躁不已，为自己又被蒙在鼓里而懊恼。他额头发红，一边流汗一边注意到洞窟之中不同寻常的热度，在踏在地面的第一步就觉得脚底滚烫。然而即使身处洞穴深处他也听到了外面的风雪声，热量便显得格外不同寻常。

“岩雀能够操控热能，加热这些石质的固态物质。寒潮不会对我们产生影响。”

仿佛看出朴载赫的困惑，李民皓草草给他讲解，朝着他伸出手，暗自用劲。不一会儿，朴载赫就感觉自己仿佛靠近了火山口，强烈的被烘烤般的热气正在往他身边汇聚。

“停！停——我明白了。这里距离边境到底有多远？”

“不远，我一个人把你叼来，自然也能把你送回去。总之我费了老大劲把你带来安全的地方，你得好好感谢我。”

李民皓耸耸肩，随后扔开小石子，叽里咕噜地念个咒语现出原形。不及拳头大的褐色麻雀跳到床边的石台上，剁了两下小爪子，转了个圈。

“一个……这么小的麻雀！？”

朴载赫感到惊奇，伸手要去碰那对翅膀。然而小鸟叫了一声，示意他别碰自己，翅膀扇了扇，扬起一阵沙土。等朴载赫咳嗽着把眼睛里的沙子揉掉时，眼前的小麻雀变成了凶相毕露的“大家伙”——那是比半兽少年身高更高的大岩雀，翅膀张开约有四米长，拍动时带出强劲的风力，逼得朴载赫连连后退。

“好……好厉害。”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生物，朴载赫张口结舌。然而大鸟已经开口说话，却维持着少年的音色，使画面看上去有些古怪。

“明白了你就安分地呆着。”

“……我知道了，是那群刽子手来追杀我了？”朴载赫容量有限的大脑飞快地思考着，终于意识到他被送来此处的缘由。

“刽子手？”

回归人形拟态的李民皓对混种少年的思维能力稍稍感到欣慰，但他并不了解其中的恩怨故事，因此也是云里雾里。

“是跟我有深仇大恨的人。总之你确定这里安全？”

“你不相信，自己出去看看。几百年来，我还不曾听说有外族敢进入这里。”

朴载赫好奇地走出洞窟，眼前所见让他倒吸一口凉气，马上缩回了手脚。洞窟的入口在一座高耸入云的悬崖的崖壁上，刀削般的平整侧面距离地面有几百米——他抬头往上望去，却见不到悬崖顶端。往下俯瞰是大片覆盖着薄雪的丛林，往地平线上蔓延过去，直到依稀露出冰原一角。

“瞧见了吗？石崖是神大人给雀族最好的馈赠。”

李民皓对朴载赫的反应感到满意，大摇大摆地在石椅上坐下，开始准备食物。被装进小碗的坚果混合着谷物被微火烘得焦脆，散发出清香。他又从系在腰间的卵石兜里取出不知名的肉类，在石砌的炉灶上架起铁丝网，悠然自得地烤起来。

第一次看到吃肉的鸟类，朴载赫大开眼界，却对自己的处境更为不安。

“等等，我还有问题——容仁哥怎么跟你联络？他人呢？现在怎么样了？那帮人会不会找他的茬？他离开我会死的你知道——”

“烦死了，这些我怎么知道？给我闭嘴。”

李民皓丝毫不留情面地将一块刚烤好的肉塞进朴载赫嘴里，试图阻止他更多问题。然而用岩雀的热能烤熟的肉带着异乎寻常的高温，烫了他满嘴油花。

“啊呸呸呸呸——呀！”

——滋味倒是不错。

 

位于冰原正中央洼地的比斯特城中，一派热闹景象。黑雾尚未波及到此处，然而异变的传闻依然从周围的聚落中传入了居民耳中。因此，兽人们今日在镇中的根源之泉附近自发聚集，办起了一次盛大的祭典。根源之泉是兽人能量来源——兽之灵的源头，其分支通过地下汇入各大聚落形成具有疗愈力的药泉，滋养了世世代代在冰原上生活的兽人。

现在，兽人们聚集在根源之泉处，虔诚地祈祷泉水能持续带来好运与健康。此外，边境唯一的精灵被恭谨的兽人请到城中，以祭司的身份对根源行使净化之术，接受所有人的朝拜。

“多么讽刺，身为贵族居然混迹在原始生物里干这种事。”

在山呼海拥与万人跪拜中，曹容仁站在泉水旁，将水晶能量缓慢地注入泉水中。注视着这一切，混迹在兽人堆里的姜善久连连摇头，站在他身旁的裴性雄却保持了缄默。禁卫分队在峡谷附近监视并搜寻数日一无所获，最终不得不跟随曹容仁的踪迹来到镇上。

“不要忘了他还是个死人——他对身份与地位的差别没有正确的认知，从以前就是这样。”

“您说得对。星之岛的精灵都接受特殊的神职教育，都是这样。”

“或许，我们有必要往边境线走一趟。”

“为什么？”

“如果不在边境内，朴载赫可能被他藏在那里。”

“可是，这几天精灵倒是丝毫没有衰弱的迹象。”

“那是因为我们在近距离监视他。今天朴载赫再不出现为他交换能量，或许就到他的极限了——除非他心狠到为了保住朴载赫，愿意自己牺牲。”

“为什么？”姜善久看着泉水旁曹容仁冷若冰霜的脸色，心内不寒而栗。

 

仪式终于结束，兽人们争先恐后地前去舀根源之泉的水来喝。曹容仁走出人堆，恰好与角落的裴性雄打了个照面，在心中怒骂三声，露出一丝苦笑。

——麻烦，怎么都甩不开这帮人。

“裴中将，我们又见面了。”

“我就开门见山了，您介意和我们聊聊吗？”

注视着对方毫无血色的脸，裴性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大胆的想法。

“你们真是不死心啊……”

小声抱怨着，曹容仁并未犹豫，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随后被“请”到了根源之泉对面的广场附近的一处小酒馆里。然而走进酒馆大门时，精灵却踉跄着向后倒下，幸亏被裴性雄眼疾手快地扶住，才没有摔倒在地。

“真抱歉，刚才把体力耗尽了。”

这就是需要能量的意思了——裴性雄和姜善久交换了一下眼色，最终自己出面，交换了部分能量过去。曹容仁的脸色有所恢复，活动了一下手脚，慢悠悠地在木桌旁坐下。

“您真狡猾，以为这样就能为他多拖一点时间吗？”姜善久忍不住开口，却马上收到了来自自家长官的一记眼刀，连忙噤声。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曹容仁强忍火气。

“您不知道异变的来源吧？”裴性雄从兜里取出一只金属信封筒，放在桌上：“昨天星之岛来信了。石神大人下陷，地脉遭到了破坏，黑雾从地下的熔岩层泄露出去了。”

“我猜到了。”

“王下了指示，岛上所有人都在动用能量维持神大人的稳固性，禁地周围又额外施加了多层结界。”

“石神大人下陷，是因为……”裴性雄斟酌着用词，“羽。”

“你说什么？”听到失踪的神鸟的名字，曹容仁有一瞬间剧烈的动摇，却还是颤抖着拆开了信筒。裴性雄一直等他看完收起信纸，才将话说了下去。

“神鸟……我们的线报传来的消息，可能在边境西南面的沙漠之都中。据说前几日有人类见过神鸟从空中坠落。”

“为什么要告诉我？”曹容仁攥着信筒，已经无暇去考虑对方如何得知这个消息。

“神鸟坠落的具体地点不明，下落……也不明。”裴性雄道：“说实话，我很敬佩您……因此才与您共享这份情报。”

“我做不了什么。”曹容仁抑制了内心的激动，尽可能平静开口。

裴性雄解释：“只是您是神鸟的前任传音使，又如此虔诚地守护这片大陆，让您知道更好。”

以笃定的口吻撂下这句话，禁卫中队便起身从酒馆离开。姜善久也快步跟了出去，留下精灵一人，再次仔细地提取信件中的重要信息。

 

边境线的峭壁之上，朴载赫呆呆地坐在洞口眺望景色萧条的冰原出神。

“我得回去。”

被迫在洞窟里呆了若干天有余，越发坐立难安的朴载赫终于提出了要求。李民皓专心地在内壁上雕刻，头也没转一下，把他的话完全当成了耳旁风。

朴载赫见他毫无反应，只好制造出各种噪音吸引对方的注意力，一巴掌拍在洞窟中央的图腾柱上，掉落一地石屑。岩雀气急，站起身来抓住他手臂，怒喝：“你干什么！”

“求求你……我得回去见他。”

李民皓怔住。野兽一般的少年被他带来的第一天就兀自吵闹不休，大摇大摆地蹭吃蹭喝不说，面对恩人更是态度恶劣，丝毫没有应有的礼节。然而他现在却突然以诚恳的口气请求自己带他回去，失魂落魄得像是丢了家的小孩，着实可怜。但既然答应过精灵，好心肠的岩雀决定还是将好人做到底。

“精灵大人没有指示，说明军队的人还在边境。”李民皓耐心给他解释：“你回去正中他们的计。”

“他可能会陷入危险。”朴载赫嗫嚅着，垂头丧气地瘫在石床上。

“只要有其他精灵在，他就能安全。你贸然回去，被抓住杀头，他也活不成。”李民皓扶额。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这孩子就不明白呢。

“从这里到峡谷，需要多长时间？”

“很快。”

“我就看一眼。就一眼！”

“……好吧。”禁不住少年的这几天来回软磨硬泡，心软的岩雀少年还是最终答应了他的要求。

 

李民皓走到洞口，一跃而起，现出小巧的真身。岩雀绕着崖壁快速飞了一小圈，随后变成足以承载两人有余的大型鸟类。他眯着深色眼瞳站在洞口，张开宽阔的双翅，气势逼人。

“坐上来。”

他口气还是那样冷冰冰，少年的声音从鸟嘴里传来，没有什么威慑力。朴载赫好奇地大着胆子坐上去，只觉厚实但柔软，还手痒地拽了一把翅根的褐色绒毛。

“别乱动。”话音未落，大岩雀就像离弦的箭一般，擦着石壁飞了出去。

“啊啊啊啊——”

显然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朴载赫就这样被瞬间带上了高空，差点从鸟背上栽下去。好在他马上眼疾手快抓住一边的翅膀，这才摇摇晃晃地调整了位置，让自己坐得更稳。

岩雀的洞穴距离地面已有一定高度，一人一鸟又升上了更高空，瞬间高速袭来的气流冰冷刺骨，冻得朴载赫马上打了个哆嗦。

然而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转移了。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地在高空翱翔，体会飞翔的感觉，并以旅人的姿态俯瞰这片大地。雪粒擦着他冻红的尖耳飘过，随后被气流裹挟着快速下坠，落在大片的松枝上。边境线内有成片深绿的松海，颜色浓烈深沉，几百年来保持着完好的模样，纹丝不动地昂然伫立。

这块高原环境出奇地严酷，就连朴载赫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如何被“运”来的。但正是在这里他被精灵带回了巢穴，开始新的人生，便又让他产生了特殊感情。

“看傻了吧？啧啧，没见过世面的小子。”

毒舌的岩雀打断他出神，飞行的速度却并未减缓。他们愈发靠近松海的边缘，距离兽人聚落就越接近。然而天色开始暗下去，海平面上隐约露出一角红光。

“我听说，精灵也能飞行。”

朴载赫突然发问，呼啸的空气让他说话艰难：“那是什么样？是不是和你们差不多？”

“不一样。”岩雀想了好一会才答道：“他们有一对平时看不见的半透明的大翅膀，上面有复杂的花纹，就好像你透过阳光看到水晶的切面……很美，但从不轻易展露给其他种族。我只在新王加冕仪式上见过一次。”

体会到飞行的快意，朴载赫开始难以遏制地脑补曹容仁飞起来的模样。那是原先与他毫不相干的高高在上的世界，然而现在他却鼓足了勇气，对那里产生了憧憬。

越缺乏就越渴求，越高贵就越被仰望。月亮被黑雾遮蔽那也是月亮，幸运的是，这月亮现在只属于他。一想到这里，少年内心就怦怦狂跳。

 

TBC

 

到底在写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