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赞镕和金玎玟披着藏青色带兜帽的披风，经过冗长的落地长廊走向会客厅。长廊里无比寂静，只有他们的皮靴踏在大理石地面发出尖锐声响。两侧的侍卫毕恭毕敬地向神职人员行礼，这些带来神谕的使者无论到哪里都受人敬重。

“进来。”

王病恹恹的声音隔着厚重的铜门传来，随后大门被侍从由内打开。金玎玟捏紧了手里的金丝卷轴，小心地进了大厅。这位年轻稚嫩的使者第一次直接面见君王，双手微微发抖，呼吸也有些紊乱。

“别紧张。你只需倾听王的态度回去记下，什么都不要说。”

姜赞镕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率先上前行礼。台阶之上厚厚的帷幕垂下，他们看不到高坐正中的王的容貌和表情。台阶下两侧坐着元老院的贵族们，如临大敌地盯着他们两人。十年前精灵王就不再露面，政务自然由贵族代为处理，再由王批示。

“陛下，神大人于昨日降下了新的预示，请您过目。”

“呈上来吧。”帷幕后的人点点头，便有一名贵族起身，从金玎玟高高举起的双手中接过卷轴，斜睨他一眼。他清晰地感知到对方的厌恶之情，也只能挺直了胸膛目不斜视。

元老将卷轴递进帷幕后，便暂时没了响动。王打开预示书，只看了两行就呼吸一滞。两名传音使站在原地等候，心中暗自捏了把汗，互相对视一眼——他们只是如实翻译神鸟的话语，对预示的内容并无、也不该有正面或负面的情感。然而近来这片大陆频繁出现的异状与先前的预示一一吻合，又让他们不得不为现状担忧。

“一派胡言！余是神亲自选出的王，怎会、怎会沦落至此……”

卷轴的牛皮封套被从帷幕中狠狠掷出，落在两人脚下。金玎玟颤着身子去捡，元老们立刻察觉到不对，重重咳嗽起来。

“陛下，恐怕这个毛头小子不通神鸟所言，又或是与叛党暗中勾结，以至传达有异。”

“使者从不说谎，也从不捏造奉迎，数百年来一向如此。”姜赞镕不慌不忙地等元老训斥完才开口解释，马上将火力吸引到自己身上，引发新一波围攻。

“羽尚且流落在外，你们失职在先以致灾祸频生，还敢开口辩解！”

“陛下——”

“滚出去。”统治者对大段工整的花体文字厌烦，帷幕后传来手掌重重拍打在王座上的声响，随后冷冰冰地传出指令。仿佛得了大赦，两人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快步退出会客厅。

“放轻松些。以后这样的日子可多了。”

走在中央大道上，看出金玎玟完全心不在焉，垂头丧气地盯着地面，姜赞镕立刻以前辈的口吻好言相劝。

“您和容仁哥之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神大人可不会看脸色。祂能将人捧上王座，自然也能将人摔下去。”姜赞镕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严肃叮嘱：“你要记得，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只是诚实的转述者。”

“明白。”

金玎玟嘴上答应，心中却是忧心忡忡。元老提及流落在外的神鸟，让他又忍不住想起那位据传闻“被放弃”的前辈。尽管半年过去依然杳无音讯，他还是选择相信曹容仁没有死。

——如果今天是容仁哥站在这里，或许王不至如此怠慢。

雄鸟逐渐恢复常态，似乎传递雌鸟还活着的讯息，让他此前悬挂着的一颗心好不容易放下。尽管对天授王道尚且一知半解，年轻的使者依然抱持着信念，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前辈走过的道路。

时已入夜，黑雾与夜空融为一体。凛冬边境褪去白日的灰暗肃杀，露出另一番奇诡的景象。生命力顽强的夜光植物和菌类顽强地在黑雾的缝隙之间生长，发出比萤火虫还微弱的光芒，在漆黑中间歇闪烁着，仿佛在为夜晚归来的旅人指点方向。

“喂朴载赫，你动作这么显眼，确定不是来送死的？”

一前一后地从丛林深处绕回峡谷，高个子的混血种少年小心地猫着身子在黑雾中穿行，依然闹出了很大动静。以人形拟态回归地面的李民皓听到颇为明显的窸窸窣窣的草叶擦过皮肤的声响，流露出对他的不理解，把不耐烦都写在脸上。

“万一被军队的人发现，我可救不了你。”

四周安静得可怕，听觉和触觉敏锐的岩雀很快就觉察到其中或许有埋伏。毕竟装甲龙也算野兽之一，很久以前他前去朝拜神鸟，沿途经过森林时曾见过禁卫队如何训练这些野兽——将它们放入野地里催眠，随后又放出活蹦乱跳的小动物。熟睡中的元素龙听到细微的响动也能马上醒来，迅速进入捕猎状态。

“我有一个想法。”

眼看离峡谷外围的山脉越来越近，颇挡视线的大个子突然停了下来。朴载赫回头盯着他，小眼睛在黑夜里露出渗人的光。“我想把容仁哥带走。你能帮我们吗？只要出了边境线，我们就彻底自由……”

他说话时口气游移不定，想法却胆大包天，令李民皓又好笑又无语。他从未见过如此多事难搞的兽人，时而被情感冲昏了头，时而冷静地筹谋计划，一而再地打破约定。

“你对救命恩人就这种得寸进尺的态度？！”

“好吧。看来是很困难。”朴载赫重重地叹了口气，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有多么不现实。

“精灵大人知道了，一定会笑你的愚蠢。”

“不会的。他对我从不说重话。”朴载赫本能反驳，口气中陡然无意识地带上了神气活现的色彩。

“……”李民皓被噎得说不出话，想了一会儿还是问道：“你不会真的乱来吧？”

“不会的。我就看一眼，就一眼。”

朴载赫低下头，仔细地端详着摊开的双手，随后握紧成拳，垂着头继续前行。他脑子发胀，身上燥热，心中满溢不安与思念。他很难说清自己为何有如此之强的执着，一定要回来确认曹容仁的安危，毕竟精灵各方面都比他冷静理智，怎么看自己才像是那个会落入他人陷阱的人。

——如果能以己为饵，把军队的人引开……不，容仁哥还是会死。除非那群刽子手大发慈悲，把他带回随便哪个精灵聚居之处。

混血少年摩挲着自己的前额，先前结痂的地方现在已经逐渐变得光滑，只剩一条浅褐色的痕迹。

朴载赫先是陷入了无限纠结，随后又对自己和对方被牢牢绑住的命运感到绝望。他活了快二十岁，知道自己到哪都可能引来危险和麻烦，却从不希望让曹容仁也被束缚着陷入这般境地。然而精灵从遇到他第一天起，就仿佛在说“一切都是我自愿”，就这么戏剧性地分担了一半的险境与不确定。

“你如果把那些人引来，我可不管了。”

岩雀气势汹汹地说着，却又安慰性地拍拍他的肩膀。相处这几日朴载赫已经摸清了他刀子口豆腐心的性子，回头报以感激的目光。

随后他们小心地翻山进入峡谷，混血种少年已经抑制不住地加快了步伐。李民皓没有跟上去，现出真身的褐色小鸟停在最外侧的藤蔓上，脖子一耸一耸地听着周围的动静。

巢穴之中，精灵正在闭目养神，以浅眠稍稍缓解消耗过快的能量。他清楚地察觉到体内能量流正缓慢地通过血液循环，神思从昏沉逐渐变得清明。然而这是周围有其他精灵的象征——禁卫队的人还在附近，或许已经开始穿越松林，往边境线的方向搜索。

精灵辗转反侧，心情始终无法平静下来，白天裴性雄说的话言犹在耳。这名神出鬼没的禁卫中将实在善于揣摩人心，每句话所蕴含的的信息都精确地打在他脆弱的神经上。

“被困在边境的滋味可不好受，对吗？您无需如此硬撑，只要把他交出来，我们会帮您秘密回星之岛，免受异变之苦。或者您想去何处，譬如沙漠之都，我们都会护送您过去。”

——怎么就如此笃定，朴载赫就在他身边呢？

曹容仁百思不得其解。他甚至开始有些不确定，冒失的混血少年是否耐不住性子冲进了比斯特城，又或是背着小麻雀偷偷跑回来见他。

他今天发现了触目惊心的一幕。赫然印着朴载赫头像的通缉令在城中与聚落各处张贴，底下还有元老院的图章。通缉令上的言辞不仅披露他混血种的身世，更光明正大地写着黑雾异变是因他而起，神明震怒才降下灾祸。文书轻易地在这群不明就里的兽人中引发轩然大波，吵闹着讨伐这名他们甚至未曾谋面的混血种的可恶“恶行”。

——这种恶劣又轻易煽动世人的手法，简直就是在逼迫他交出朴载赫。

这实在是太像元老院会采用的手段，但曹容仁一点也不打算照做，直接将这个不高明的诱饵抛到了脑后。眼下，更困扰他的是禁卫中将的另一份情报：失踪的神鸟“羽”出现在沙漠之都。

他确信裴性雄不会欺骗他，毕竟精灵王对此颇为伤脑筋，自然也通过元老院向他们和星之岛方面同时施压。如果双方互通情报，协同搜查，的确能够有所发现。

这片大陆上活着的人中，没有人比他更熟悉和了解羽——曹容仁对此很自信。他在星之岛与它日夜为伴地长大，与鸟相处的时间甚至超过了人。即便是现在已接替他位置的后辈金玎玟，先前也没少吃脾气刁钻的雌鸟的苦头。

——你得拯救它。

朦胧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纠缠不休地逼迫他滋长离开的念头。那一根翠蓝色的鸟羽被他妥帖地收在口袋里，现在已经失去大部分光泽，甚至有些发黑。

——如果能舍弃一切就好了。

然而现在不能，也不容许他自私地生出苟且偷生的念头。遵从神教诲的使者不能尴尬又僵硬地抛弃世人，停留在原地等死。就像他朝半死不活的混血种少年伸出援手，由此展开另一段孽缘。这是传音使与生俱来的道义和信仰。

精灵内心豁然开朗。曹容仁想，或许朴载赫注定不会理解。理解并不是他的责任，但他会义无反顾地站在自己这边。

“抓住他！快！”

叫喊声从巢穴之外四处响起，曹容仁听出那是裴性雄的声音，一个激灵坐起身来。他似乎确信朴载赫就在附近，也相信他若是落到禁卫队手里只有一死。

——不听话的孩子。

精灵对少年的莽撞感到无奈，鬼使神差地走出巢穴，却对上了姜善久得意的眼神。他从未像现在这般厌恶那小人得志般的目光，无视地经过。

“裴中将神机妙算，您输了。”

“……你们真是穷追不舍啊。”

“不穷追不舍怎么知道您和他之间如此密切的关系呢。”

“……”曹容仁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句话，只得保持缄默。岂料姜善久竟拍了拍他的背，像是对朋友一般轻松地说道：“这些事与您无关。需要我为您传递能量吗？”

“放开。”

曹容仁很不习惯对方这种戏谑的口吻。他蹙眉盯着对方放在自己肩上的手，不想与他过多纠缠。禁卫副将被他凛然的神色震慑，松开手略微退开一步。下一秒精灵就加快了步伐，跳下巢穴，身形没入了漆黑的巨杉林中。

进入林间的一瞬他就后悔了——他这是把自己和朴载赫都暴露在了对方视野中。但现在已经顾不得其他，精灵咬了咬牙，挥手朝着后方追来的卫兵释放出水幻术，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狂奔。

“跟上他。”姜善久不慌不忙地下指示，小只的元素龙立刻喷着火焰飞了过去。火焰破开水盾墙需要一点时间，却无伤大雅。精灵本不是用双腿奔跑的生物，因此曹容仁的动作显得格外吃力。好在元素龙在黑暗中辨别方向和光线也需要精力，给他争取了少许的时间。

与此同时，闹出响动的密林深处，一人一鸟正在密集的树冠之间跌跌撞撞地飞行。在他们身后下方，一小队卫兵带着几只元素龙正穷追不舍。密集树丛之间，朴载赫只能缩着身子匍匐在鸟背上，头和上肢依然不停地与茂盛的枝叶相撞。

“你有把握甩掉他们吗？”

“别废话了。”

眼见对方果然引来了禁卫队，李民皓气得爆粗。朴载赫知道是自己鲁莽在先，不好意思再开口。方才他顺着最粗的那根藤蔓编制的密道回到了巢穴，看见了他朝思暮想的月亮——精灵的脸色不太好也不太糟。朴载赫本想伸手触碰，或是短暂地为他补充一次能量，但又担心曹容仁因此惊醒，瞧见他狼狈又不听话的样子。

结果混血少年就这么神不守舍地离开，随后一脚在藤蔓上踩空，倒栽葱掉进冰冷的翡翠湖。表面薄薄的冰层被硬生生砸开一个窟窿，动静不小。满身是水的朴载赫挣扎着还没爬上岸，在迎接禁卫队的攻击前，总算被察觉到危险的大岩雀先一步叼走了。

然而裴性雄俨然将峡谷周围一圈的地形摸得比他们更清楚。一人一鸟在林间艰难穿梭时，卫兵们很快就靠近了，元素龙喷出奇长的火柱，瞬间烧着了大鸟的尾羽。

“啊——”

岩雀的一簇尾羽被烧焦，飞行迟缓下来。眼看元素龙就要追上来，朴载赫甚至心一横决定引颈就戮，李民皓的声音却再次传来。

“低头，闭眼。”

朴载赫马上照做，然而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差点被一阵风扬起的沙土迷了眼。岩雀向上冲刺，随后翅膀挥动，猛地转身朝后方掷出被风力卷起的砂石，如石墙一般——那是雀族的特殊保命技能。

他们很幸运，带着劲力的砂石精准地击中了元素龙的眼睛和身体。失去方向感的野兽开始在空中挣扎，拉开距离的一人一鸟终于松了口气，朴载赫甚至还有余力调侃。

“没想到啊小麻雀，你还有这种本事。”

“……再胡说我就把你摔下去。”

然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中，他们自己的方向感也好不到哪去。李民皓靠本能向前飞，却并未意识到自己在绕着峡谷四面的山头兜圈子。

两人一筹莫展时，远处现出了光亮。大岩雀试探着朝光源俯冲，却很快看清——那是精灵额间的水晶石。李民皓顾不得平衡紧急刹车，朴载赫从鸟身上摔下来，不顾一切地朝着曹容仁跑了过去。

“也许很突然，但你能送我们去西面的边境驿站吗？”

纷乱的脚步声逼近，精灵睁大灰瞳，口气无比严肃。黑暗中那光芒分外夺目，没人注意到，他短袍下摆沾满污泥和血迹。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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